“我来了,”伊凡进了门,“你们,在这里干什么?”
    “拍短视频,”丁景仪晃了晃手机。
    伊凡满脸都是不信和“大猪蹄子”的弹幕:“你是个追求品质的人,不会用这种低端设备做作品。”
    彭原接过话头:“我们拍闹鬼视频,设备太好就不接地气、没内味儿了。你来干嘛呢?”
    伊凡并不迟钝,从这话里闻到了“别和我男朋友说话”的酸菜味。他扶了扶防风眼镜:“英雄所见略同,你们拍闹鬼视频,我来画‘死亡’。”
    彭原指了指墙:“感觉人有的死法都画过了,你今天画怎么死啊?”
    “不知道,灵感是珍稀的。”
    伊凡坐到画架前面,从随身腰包里扯了条胶带,把折断的画架粘起来。看样子已经是常客了。
    丁景仪略一思索,指了指满地的画具:“雷帝,正好你来了,咱们拍画家鬼魂算了。你帮我们演一下鬼吧?”
    “你聋吗,我说了不知道今晚画什么。”
    伊凡翻了个白眼,显然他对丁景仪的好感也仅限于严肃的美学交流,日常调戏他是拒绝的。彭原心里掠过一行弹幕:雷帝被雷到了。
    丁景仪又说:“我给你今晚的画找个命题,你就演鬼?”
    伊凡抽了根铅笔,踩上高脚凳:“说。”
    丁景仪打了个响指,魔法带来的亮光渐渐微弱,最终变成床头灯的亮度。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:“既然你画过那么多‘死’,那么,今晚的命题就是‘重生’。”
    彭原一听,心想这是道送命题,相当于高考艺考打开试题,发现考题是头像加双手这个级别的送命!死亡是客观存在、甚至可见的现实,而重生只存在于小说和魔法之中。这题有如让超写实派画家去画幻想系,充满了赶鸭子上架的气息。他的男朋友习惯了吃瘪,这一有机会就顺手把吃瘪的剧本递给别人了。
    伊凡倒是不慌,略一思忖就抬笔落纸,顷刻间画纸铺上一层棺材,宛如墓地。
    丁景仪戳戳彭原:“快拍!”
    “在拍了!”
    丁景仪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个反光板,一个标准的斯拉夫蹲缩在伊凡脚下:“快,来个独白!”
    伊凡脸上扬起奇异的笑容,有别于平时那个扣扣索索请模特三小时一百块钱的他,而是奇妙隐秘的另一个人。
    僵硬的独白在黑暗中弥漫,化为不知名的小调,渗入彭原的耳朵:
    “我生在基辅的乡下,笔是我的唇舌,画是我的言语。”
    “我爱过生命,爱过那个‘她’。她的美丽,我的笔不能描绘万分之一。”
    “我埋葬了她,离开家乡。”
    “我曾经以为她就是美的巅峰,却在更大的华美殿堂发现自己的渺小。”
    “已故的大师,我不能抵得他们的分毫;那些疾行的先锋,锐利而巧妙。”
    “我缝上自己的双眼,愿余生以金钱和罪恶为伴。然而恶魔从天而降,提醒我为人的限度和美的疯狂。”
    “什么能超越美?唯有死亡。”
    “所以我在此地,留下火和死的希望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伊凡的话语渐渐变成了缓慢的自白,失去了歌曲的腔调,但彭原隐约觉得这就是伊凡式的“激昂”,后面说的全是火灾的过程,很多细节就连媒体也没有披露过。彭原换了个角度,觉得头皮和腿一起发麻。
    丁景仪从反光板后面探出脑袋:“五十分钟了,内存卡都快没容量了,你画完没有?”
    伊凡停下笔,从高脚凳上下来,彭原这才看清纸上的图像:一个人影从棺椁中爬出,身后是个一半乱葬岗一半墓地的死境。画面极具冲击力,彭原顷刻有种如临其境的恐怖,鸡皮疙瘩竖了一身不说,甚至鼻腔里也浮起了些许腐烂的香气。
    彭原问自己:景仪是从这样的死地中醒来,到我身边的吗?
    伊凡摇摇头:“不怎么样。”
    丁景仪收起反光板:“阿原切了吧!画很可以了,五十分钟的画有五十分钟的质量。何况死亡是个永生都无法描绘的话题。”
    伊凡慢吞吞地说:“朋友,我们可以讨论,但不能乱下结论。”
    丁景仪笑了笑,拎起铅笔站到画架前面。
    伊凡一把抽走铅笔:“别改我的东西,我不喜欢。”
    丁景仪夺回铅笔:“你会喜欢的。”
    “想都别想!”
    彭原对丁景仪正经画大图的印象也仅限于初次见面那张色粉笔合影,平心而论,在彭原这个只会画平面纹章的外行看来,伊凡和丁景仪画写实画的水平难分伯仲。就算把他们俩的图和冷军的图摆在一起,彭原也分不出什么好坏来,无非是501楼和502楼天花板的区别,而彭原在地上。所以这场铅笔争夺战,在他看来怎么都是神仙打架美股熔断的气息——并不是很懂。
    只听“喀喀喀”几声长响,伊凡手里多了一把蓝色的美工刀。微光下,美工刀上残留着块状的红色痕迹。
    彭原一看,画图还想要命呢!这两个疯了吧!
    丁景仪平静地说:“相信我,画不好,你把我眼睛剜出来。”
    彭原相信丁景仪的画功,也相信他一定答得上来自己出的题,彭原甚至还相信伊凡的眼光和人品。但有一件事是他不能相信的:丁景仪的运气。万一操作不当吃瘪了,掉个眼睛得多疼啊。
    要赌不输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赌。彭原拽过丁景仪,推到自己身后:“画不好请吃串还不行吗,别动刀子啊。”
    伊凡的表情沉了下来,有如什么电闪雷鸣的前兆,显然他并不是一个能被烤串收买的人,这样的人通常被称作狼人。
    “眼睛,”伊凡说。
    “眼睛,一言为定,阿原不要插手。”
    话虽如此,彭原握紧魔杖做好耍赖的准备了。谁也不能容着自家男朋友在自己面前掉一只眼睛吧。
    丁景仪抬起铅笔,画面瞬间变成了漆黑的墓穴,先前的坟地甚至称得上敞亮了。墓穴底部漆黑,上头透进两束光,一束像星云,一束像水母,丁景仪又在人影上补了一张清晰的脸——他自己的脸。
    彭原仔细打量着画面,先前的疑问变成了沉重的现实:丁景仪越过墓穴、越过生死,来到他身边。浪漫和恐怖交织,与古早火灾的残余、凶杀的嫌疑,在这个意外的时刻涌进他的心房。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伊凡问。
    “美是大众的概念,”丁景仪把铅笔塞进电动转笔刀,“而生死是个人的体验。”
    伊凡扔了美工刀,他的脸上没有表情,在彭原看来是艺术家对作品的不满,但彭原听完独白、看了这番较量,就不觉得这些画还是艺术了。艺术和自由,在生命面前都是有边界的。
    “九点了,太晚了,去吃夜宵吧,”彭原拍拍丁景仪,自然地搂着他出了门,“雷帝也早点回去吧,画图太肝了。”
    他们下了楼。直到出了小区、身后又没了半个人影,彭原才觉得背上透满了冷汗,像是春天刚到、从冬眠解冻的乌龟壳。
    “那歌我听着瘆人,”彭原捏起兜帽扇了扇,“感觉是他在国外犯了命案,跑到这来,本想度过植物般的一生,又受了什么刺激重操旧业了。”
    丁景仪摸摸彭原的背,轻微的热度升起,烘干他的衣服:“伊凡和我说过,杀人埋人的细节听着和真的似的,火灾也是。我本来觉得他在吹牛,现在看感觉不像,但谋杀在他看来是美学的一部分,一提到这他就高亢得不行,人话都不会说了。”
    彭原深吸一口气,满肚子都是恶心和死气。他脑中勉强盘过几个方案,但因为紧张,没有一个能进一步深入。
    丁景仪又摸了摸他:“去吃点东西压压惊吧,你想吃什么?”
    提到吃,彭原的烦闷就稍稍降下些许,但先前的事情还是让他脑壳痛,像是亲眼看着男朋友走到一个不容置喙、超出他保护范围的死地。
    丁景仪拍拍彭原:“别紧张,我们已经拿到了伊凡的自白,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让他说清楚了。事情一步步来,我们先缓缓,你吃烤串吗?”
    “不了不了,”彭原开口说了话,心里才稍微舒快了些,“刚才那可是火灾遗留地,吃火气的东西感觉有点……”
    “吃点甜品?”
    彭原捂住脑袋:“也好……”
    丁景仪打开点评软件,搂着彭原钻进了最近的甜品店。北方天黑得早,甜品店本来快打烊了,再晚几分钟厨房灯就灭了,两人赶上了末班车,顺手帮店里清了打折的蛋糕库存,三块提拉米苏蛋糕加两份杨枝甘露,甜味一入口,彭原就又活过来了。同时活过来的,还有些许记忆,不美好,但是亲密。
    彭原的目光不由落到了丁景仪身上,餐桌前的丁景仪只有一个表情:开心。仿佛他们根本没去过火灾凶宅,也没有在其中绘制题为“重生”的死亡画作,他赌上自己眼睛的事情未曾发生。
    彭原笑了笑,黑脸猫被生活强撸,只能无奈。他吃完一份杨枝甘露,又叫了一份椰汁西米露:“这谁受得了啊。”
    “啊?”丁景仪从蛋糕上抬起头,舔了舔满是棕色粉末的嘴唇。
    彭原补充了一句:“人生的再演绎,这谁受得了啊。”
    丁景仪像是没听懂似的,又埋头切下蛋糕的一角。
    “看到自己擅长领域的极限,装死又醒过来,”彭原伸出青色的叉子,怼进丁景仪的蛋糕盘,“然后生气,特别生气。”
    “这种丑事你还想起来了?”
    “我好像还写过……还发了。”
    彭原看着丁景仪满脸吃瘪的表情,又补了一句:“但那个我是按‘发明’的门类发的,今晚我回去删掉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