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到傍晚,老佟和支长乐才从外边回来。
    此处客栈生意清冷,现在是饭点,穿过厅堂时也不见几桌食客。
    老佟径直往柜台去,问道:“楼上的饭菜给送去了吗?”
    账房正在打算盘,知道老佟指的是谁,抬头笑道:“还没呢,他们没有下来喊。”
    “那跟昨日一样,”老佟说道,“上的快一点。”
    “好的,小的这就去后边吩咐。”
    老佟和支长乐回去楼上,庞义在窗边吹风,沉默的看着窗外暮色。
    屋内没有点灯,天光黯淡,老短就着外边的光影,正在认字。
    听到动静,老短抬头看来,眨巴了下眼睛。
    “挺勤奋啊。”支长乐说道,过去点烛火。
    “阿梨回来了吧,在隔壁吗?”老佟看向庞义。
    庞义看了他一眼:“嗯。”
    “走。”老佟拉起支长乐。
    夏昭衣回来便在看书了,房中点着四根蜡烛,圆桌上置着一根,她手边一叠纸,一方墨砚,一支笔,还有一壶冷掉的茶。
    敲门声响,她翻了一页书说道:“进来。”
    老佟轻推开门,和支长乐进来后回身将门关上。
    “阿梨,你也在看书呢。”老佟走来说道。
    夏昭衣抬头,一笑:“怎么样了,今日出去可有收获?”
    老佟将手里一包还热乎的米花糕放下:“阿梨,这给你的,挺好吃的。”
    “好,”夏昭衣拿来,“多谢。”
    “没找到好位置,”支长乐说道,“我们打算明日去找份闲活做着,边找铺子边挣点钱。”
    夏昭衣一顿,说道:“找闲活的话,你们打算找什么?”
    “去看看谁要我们,建房子伐木都行,再不济,我们两个人去当挑夫,反正我们力气大。”老佟说道。
    “做挑夫啊,”夏昭衣低声说道,眉心微蹙,“你们若要去做挑夫,那有一件事,我不得不提一下。不管你们是去做挑夫,或者任何苦力活,你们极有可能会被抓去徭役。”
    “徭役?可是我们在街上看到的精壮的成年男子还挺多的。”支长乐不解。
    “因为这里是京都,”夏昭衣看着他们,“京都多贵胄,一些豪门子弟喜欢轻装简素上街,街上也满是大街大户的随从和侍卫,皆为成年壮汉,更不提数不清的守卫和兵甲,若无职责在身,他们平日也喜便衣,所以你在街上看到不奇怪。但你们两个人这样强健的身板去做苦活,你们觉得会不被带走吗?如今最缺少的,便是打仗的兵和苦活最重的力役。”
    老佟面色浮起不自在,皱眉看着桌上的烛火。
    支长乐看到他的神情,知道他又想起他们两个人是逃兵的事了,一时无言。
    沉默良久,老佟说道:“阿梨,你会不会瞧不起我们?”
    “为何有此一问?”
    “我,我们两个人贪生怕死,”支长乐低声道,“我们两个人是逃兵,现在还是,就算江南营那边不是人呆的,可是我们逃出来了,也得去其他兵营里面继续当兵才是……我觉得,就我们这样的逃兵,被抓去当苦役都成。”
    夏昭衣眨了下眼睛,没有说话,垂头看着手里的书。
    老佟朝她看去,女童神情平淡,很安静。
    “阿梨?”老佟轻声叫道。
    “嗯。”夏昭衣许久应声,抬起眸子看来,忽的弯唇一笑。
    老佟和支长乐愣了下:“阿梨,你……”
    “你们都是老兵了,老兵熬过多少苦,即便我没经历过,也能知道十之八九,”夏昭衣说道,“我一个未曾在兵营里练过半日的人,有何资格去瞧不起两个老兵?”
    老佟眼眶微红,朝一旁看去。
    支长乐咬牙:“可是阿梨,我们就是逃兵啊。”
    “你们应该有苦衷,”夏昭衣弯唇,“但是不用跟我说,我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,也不喜欢干涉别人,你们想怎么过随你们,别奸.淫.掳.掠杀人放火就成。”
    “饭菜来咯!”门外这时传来伙计的声音,敲得是隔壁的门。
    老佟和支长乐回头看去,说道:“阿梨,要不先吃点东西吧。”
    “你们先去,”夏昭衣抬手抚了一下手里的书页,“我未看完,吃不下的。”
    “那我们给你端过来?我们不打搅你,你一个人在这边吃?”支长乐说道。
    “嗯,”夏昭衣笑道,“那多谢了。”
    支长乐和老佟离开,很快就端来饭菜,大鱼大肉皆有,米饭是一大碗香喷喷的。
    放下后他们嘱咐夏昭衣吃完喊一声,他们马上过来收拾,而后便走了,将门轻轻带上。
    房中烛火恢复平静,夏昭衣看着它,抬手轻轻的放在上边。
    火苗的热度在掌心下面燃着,温热温热的。
    再把手降下去一点的话,就会很烫。
    她收回目光望着手里的书,神色变得凝重了。
    今日一天只看了一本,还有这里的半本,文字不多,陈述简练,没有任何感情,只是冰冷冷的拓在纸页上。
    但夏昭衣却依稀觉得每个字,每行句,皆比杀人的刀,毒人的药还要可怕。
    她一直知道苛捐杂税重于山猛于虎,历朝历代皆如此,可是亲眼看到,亲手触碰到这些文字才知道,这到底有多鲜血淋漓。
    最严苛的是前朝,每顷田须交三分之二收获,草食一石,皆按授予的田地数量征收,不论耕种与否,不论天旱雨涝,若不交够数目,便是各种酷刑。
    除却各类杂税,还有繁重可怕的徭役,和残酷冷血的刑罚手段。
    夏昭衣想起自己以前所看过的几本史书,历朝历代,每位帝王,除却残暴异常的,书上对他们皆有歌功颂德之词。
    其中有几个末朝之帝,因民乱四起和外族入侵而灭亡,书上也有唏嘘怜悯之词去悲歌慷慨,而后再论功过。
    夏昭衣现在忽然觉得可笑。
    史书笔法,当真厉害,那么多分明是强欺苍生,惹民怨载道之人,却被刻画的像是降志辱身,面对已定大局无能为力的悲士。
    究竟,谁才是真正的暴.徒?